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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我們總是急著演出,如何懂得自己扮演什麼角色?


濱口龍介編導的《在車上》電影中,劇場導演家福悠介(西島秀俊飾演)受邀前往廣島戲劇節,在當地搬演契訶夫經典劇作《凡尼亞舅舅》。卡司招募完畢後,他要求演員們在認識劇本的初期階段,必須不帶情緒朗讀臺詞。這對專業演員而言是奇怪的要求,有人演將起來,家福立刻制止,堅定要求所有演員在讀劇時必須一字一字清楚朗讀,不可以演。

 

「為什麼不能演?這樣不是能更快投入角色嗎?」觀眾可能會有上述疑問,畢竟,以直覺來判斷,專業演員應該有能力先消化臺詞、思考角色動機,並在各個角色齊聚時就開始演繹角色,這也能增加熟練度,不是嗎?

 

毫無情緒朗讀臺詞這項指令,乍看之下,可能承載了家福身為劇場導演的專業要求,但若看完整部電影,如果我們終於理解家福對妻子「音」(霧島麗香飾演)那既矛盾又深情,有多愛亦有多恨的依附關係,或許才能理解這是一個無時無刻不對妻子演戲的男人,在潛意識中,自身罪惡感對於語言所帶來的虛假溝通所策動的消極抵抗。

 

 

 

家福曾撞見音偷情,也清楚自己不是妻子唯一的男人,而音則總在與家福作愛之後,彷彿神靈附身一般,滔滔不絕地說起某一女學生的性愛啟蒙故事。隔天音則會忘記一切,由家福打字整理成劇本,這是他們夫妻的共筆模式,卻也是一場情感諜對諜。

 

故事中的女學生偷偷跑到心儀男同學床上自慰、置入自身物件,甚至留下了超展開的一具屍體,男同學一家卻彷彿沒事一般,不曾聲張。故事乍聽荒誕,其實是音偷情後的自白。遺留線索、期待被揭穿的女學生就是音,而那口風死緊、不曾洩漏一絲發現的男同學就是家福。音可能意識到家福曾撞見自己偷情,甚至透過故事坦承偷情歷程,但家福始終以完美丈夫的形象與妻子相擁,用身體的親密去掩蓋內心創傷,裝作沒事。也因此兩人的言說永遠無法直指核心,溝通永遠是單向,甚至是被無視的。

 

於是,逃避與妻子溝通的家福,要求演員們以平靜語氣朗讀臺詞來達成角色之間的溝通與理解,這件事本身就充滿矛盾,也折射出了家福這位看似善良無害男主角曾帶給妻子的悠長陰影。

 

 


每當排演結束,家福悠介總是安靜坐在紅色Saab900車後座,在司機美沙紀(三浦透子飾)幾乎感受不到重力的駕駛技術之下,透過妻子生前為其錄製的對戲錄音帶,一字一句地演繹劇本。這是他習以為常的工作習慣,卻也是在妻子亡佚之後,兩人真正能夠展開對話的契機。

 

能夠與他真實對話的妻子已經不在了。此時他所聽見的聲音,與其說是妻子的鬼魂,不如說是妻子與他共演契訶夫劇作。兩人必須在無窮盡的重複播放與搬演之中,練習看見彼此扮演的角色,直到讀懂其中羈絆,才能參透亙古不變的戲劇魔力——劇場大神透過臺詞,將一名演員的靈魂從肉體最深處一股腦拉出來,讓他再也無法透過演技成就「自己的獨白」,而是讓「角色的對話」產生;角色彼此溝通的同時,演員自然無法「技術性」地逃避,被迫直面真實的自我。

 

於是,我們看著家福隨著音去朗讀臺詞,一句又一句,彷彿在車上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排演降靈會,甚至是透過妻子情人在車內的轉述,在對白與故事百轉千迴之下,終於讓他聽懂音的心聲。而在前座總習慣無聲開車的司機美沙紀,也在反覆聆聽兩人對詞之後,內心有所觸動而願意談起與母親的哀痛過往,甚至帶著家福前往北海道一睹被大雪覆蓋的老家殘骸。

 

 

兩個都對死去至親懷抱罪惡感、總覺得是殺人兇手的人,面對以萬物為芻狗的這一大片靄靄雪景,終於能夠坦承自己其實傷得不輕,並不像表面所聲稱的「我沒事」。

 

要能夠不帶情緒,平靜說出「我真的受傷了」這幾個字,真的好難。

 

身為一個普通人,就算窮盡自身經驗,或許也無法理解身邊人所說話語的真義,甚至無法明白真實的欲求。在這一場名喚人生的戲劇裡,我們總是誤讀了。這也是我們必須如同劇中人反覆朗讀劇本那般大量閱讀的原因——我們總在別人的故事中,撞見最真實、毫無防備的自己,讀見血淋淋的傷。

 

為此,我深愛《在車上》片尾雪地擁抱的安排。無法體會那擁抱之深之重的人,應該是相對幸福的吧,因為他們不會知道,有些痛苦太深沈也太偏執,必須先擁抱他人的痛苦之後,才能緩慢放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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